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鸫鸟的夜晚
  如果我说,马丁的死亡是因为那只鸫鸟,有谁会相信我呢。

 我记不清楚是哪一年了。我说的事情开始的时候,村子后面的山岗周围刮起了一阵风,风卷着红色的云团在树叶上。这天的早晨变成了一个玻璃罐,村子变成了罐底的一堆石头,又小又黑,就像一个屎壳郎,在地上的粪堆里翻来翻去。只有一只鸫鸟从罐子的上方飞过,它的头是红色的,因为是从山岗那边飞过来的,带过来了那边的云团。在它飞行的下方,我们家的房子,我们家的院子,我们的村子被一条长长的影子覆盖住了,看不见。我在用我的围裙搬木头。搬的路上,木头差不多要把围裙下面的肚子给拉开一道口子。雅各布拎着一个咖啡的木质行李箱从阁楼上下来。木箱喀啦喀啦的。雅各布让阁楼的门大敞着。他的背后是一个黑色的大。有一股面粉和死耗子的味道。我抱着木头站在阁楼楼梯旁边。我说:雅各布,跟他再说一遍,不要走。雅各布没有说话,拎着箱子从我面前走过。他给我开门。我抱着木头从他的手边走过,走进房间。雅各布把箱子放在桌子上。我把木头扔进炉边的篓子里。雅各布从箱子里取出空马蜂窝。他的手上粘着蜘蛛网和死苍蝇。马丁站在镜子前,在梳头。雅各布说:马丁,妈妈说,要我再告诉你一遍,你不要走。雅各布在看箱子。马丁在照镜子。他的分头如同一线,从前额一直延伸到头顶。他的脸是红的,如同鸫鸟的头,如同山岗上的云团。马丁用梳子前后梳理头发。他看着自己在镜子中的脸,大声说道:我要走,就不要拦我。村子里有点本事的,迟早都会走。他的目光在玻璃的深处发光。雅各布在桌子上放了五个大鸡蛋。他说:给他带点煮鸡蛋上路,煮硬点。我用勺子把鸡蛋放进锅里,鸡蛋沉进热水中。我哭了,鸡蛋在锅里打转。马丁用黄油纸包了一块猪油,用旧报纸包了一个圆面包和厚厚的洋葱,把东西全部放进木箱的衣物之间。雅各布递给他一件衬衫,说:带上你的羊袜,冬天用。我用围裙捂住脸,说,声音大得差不多是在叫喊:“马丁,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,不要走。”关于那只鸫鸟我一个字也没提。鸡蛋在锅里打转。炉子在闪烁,是红色的。

 雅各布和马丁从我身边走过。可以看见他们的脚步间有一个咖啡的木箱。我不知道是谁在拎箱子,可能是雅各布。因为当年我们的村子都是这样。当儿子们上战场时,父亲们会把箱子一直拎到火车站,上火车,一直到战场的边缘。在马丁之前的那些人,我是在他们那儿看见过的。我看见过父亲们拎着箱子从窗前走过,我还看见过儿子们空着手在走。我看见过走路的样子,紧挨着石子路的边上,几乎是走在草地里。每次我单独一个人在房间里,我都会想:幸好马丁不在房间,幸好他没有看见。我还在想:也许他没发现有多少人走了。但是鸫鸟依然一家一家地飞。飞过村子。飞过年月。

 我跟在马丁和雅各布后面。他们走得很快。我和他们之间是街上随风刮来的杂草。他们默默地走,我轻轻地迈步,为的是不让我摇摇晃晃的裙子打扰了他们整齐的步伐。山岗的顶上漂游过树叶。早晨将要过去。罐子变成了一个透明宽边的碗。水冷冷地漫过村子。我边走边寻找着水的边缘,这时我想起小时候妈妈说过:水是一面凶狠的镜子。它会抖动,会把我们得冰冷。她当时说这话的时候,脸俯在洗衣台上,辫子垂在洗衣盆里。在想的时候,我看见那两个宽阔的背影在我前面。透过漫过村子的水,我听到了鸫鸟在歌唱。我用眼睛,用太阳,用额头寻找鸫鸟。它不在漫过村子的水里。它唱的声音很大,但是唱出来的不是歌。马丁后背的衣服在颤抖。当我不能用眼睛固定住这个颤抖时,我想起来,几年前我曾经听到过马丁的大衣发出过这种歌声,他的后背发出过这种歌声。

 我们站在村子后面的山岗上,在无遮无拦的风中,在雪中。路被封住了。马儿连车都不愿意拉了。我们沿着一条黄的带子朝前走。这是一条河。到达山岗的顶上时,一群狼嚎叫着向我们扑来。狼群很大,黑的,雪地都变成了灰色,树木都变得密实了许多,树林都变得昏暗了。我们点燃了一捆秸秆驱赶狼。火烧得很弱,烟是黑色的,烟周围的雪融化了。马的挽具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。马车在呻。雅各布用皮鞭在空中甩出几个圈,高声吆喝着。我哭了。只有马丁睁大眼睛站在黑刺李灌木丛后面,灌木丛比他高,也比他在手中摆的我的黑雨伞高。狼群已经到了岗顶。带领狼群越过雪地的两只头狼距离非常近,我们甚至能看见它们闪光的眼睛和牙齿中冒出来的白色雾气。马丁撑开黑色的雨伞,朝火把跑去。两只头狼看见撑开的黑雨伞,停住了脚步。雅各布从马丁手中抢过雨伞,迈着不是很自信的小步朝狼群走去。我朝马车跑去,拿过雅各布的雨伞。拿着撑开的雨伞,迈着更小的步子走在雅各布的旁边。狼群掉转头,嚎叫着顺着来时踩踏的雪地,越过河,朝山谷跑去。我们拿着撑开的雨伞坐上马车。我们回村。马车走了一段后,我点燃防风灯笼。灯笼微弱的火光在车轮之间晃动。马丁在后面的座位上脸冲下趴在一捆秸秆上,睡着了。他的身体蜷曲着。我给他的脚盖被子时,他的后背抖动了一下。我听见他的大衣背上传来歌声。声音响亮,但这不是歌。到达村子边绕过磨坊时,大团大团的雪花开始在空中飞舞。我在院子里吹灭防风灯笼,雅各布抖去黑色大伞上的积雪。我把马丁从马车上抱下来,把他睡着抱进他的房间。他没有感觉到我在抱他。我把他和着大衣抱到上。第二天早晨,我走进他的房间,看见他躺在上,醒了。他问我是不是去莱尼姨那儿。我说:不。我下他的大衣。他的袜子被雪了。我把袜子从他脚上下来时,他哭了,不让我。那天早晨,当雪从房顶上滑落,落在院子地上的雪上时,雅各布给他的姐姐写了一封信。信与其说是用手写的,不如说是用脸写的。当他第三次,而且是声音越来越大地朗读那封信,并且用指尖滑过写下的每一行字时,我看着他长长的食指。他朗读道:到了春天我们会过去,现在路都给雪封住了,他的邻居去树林中砍木头时,差点让狼给吃掉。雅各布折起信。我想到了那首歌,在回村的路上,马丁的后背透过大衣唱的那首歌。雅各布把信放进信封,说:如果莱尼在冬天死了,那她就完了,因为她是聋子,没人去看望她,如果她死了,村子里甚至都不会有人发现。

 火车站有四个父亲,四个儿子和四件行李。马丁是第五个。火车开动时,他们挥动双手。他们手在挥动着,嘴在唱着。歌声越来越低,直到完全哑然。但是手还在挥动,在火车边上挥动,在烟雾中挥动。

 我们很少谈论马丁。如果我们谈到他了,那也不是在谈论他。即便谈到他了,也总是很短的几句,他这会儿有可能在哪儿睡,可能在吃什么,他现在是不是有可能在受冻。有一天夜里,雅各布走过漆黑的房间,把他的被子放在椅子上。壁炉里还在闪烁着火光。我看见雅各布没带被子走回自己的,还看见他没有被子躺在白色的单上。我听见他在叹气,他睡不着觉。于是我从我的上坐起身,说:“马丁走的时候,鸫鸟那么大,把院子都遮盖住了。它叫的声音很大。它用它的战争把世界都搞疯狂了。它已经飞了好几个月了,不肯停下来。在去火车站的路上,马丁的后背在你和我之间唱了鸫鸟的那支歌。”雅各布把脸扭向我,大声嚷道:“你说什么战争和世界。你根本没有见过世界。”我静静地哭了,静得让哭泣变成了一种沉默。雅各布不说话了,他的眼睛在放光。

 春天到了。我们经常在院子里,在园子里。雅各布天天坐在三叶草园子的一个树桩上晒太阳。他经常闭着眼睛,转动手中的镰刀。

 有一次已经是夏天了,而且也很热了,他闭着眼睛在树桩上坐了很长时间,我心想:他肯定睡着了,我应当过去叫醒他。我走进园子门,穿过三叶草地,朝树桩走去。我正要把手放在他的肩上,他的眼睛睁开了,嚷嚷道:“你什么时候过来的?”他没有睡着。因为他听不见,所以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。

 秋天是温暖的。山岗上的树叶火红。邮递员隔着栅栏递给雅各布一张军邮明信片。雅各布拿着明信片走进屋子,坐在空桌子边,看信。他把信念了三遍,声音一遍比一遍大,因为看信听不到自己的声音。我在他旁边坐下。我看着。看着单上马丁的羊袜。袜子被雪了。我把袜子从马丁的脚上下来时,他挣扎不愿意。

 莱尼死了十三年了。自从那个鸫鸟的夜晚以后,雅各布就再也没有给自己盖过被子。到了冬天,他连白天也躺在上。他呼吸呼噜呼噜地很艰难,吐出来的是沫子。这一年的冬天他死了,这一年冬天的雪是土,一碰到村子就化了。这一年的冬天,村子又脏又黑,就如同一个在泥巴地上的粪堆里翻来找去的屎壳郎。

 这个世界我什么都没有见识过,因此我什么也不懂。每当看见山岗上面有树叶,我都会随便地独自去想,我们的村子那么的小,就如同在一个大罐子里一样。没人会找寻这个村子,没人会发现这个村子。对世界来讲,它只是战争中的一个选项。

 云团每天早晨都会飘游过树叶。它们是山岗上的一条血的带子。

 如果我说,马丁的死亡是因为那只鸫鸟,有谁会不相信我呢。 Hup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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