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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 佛说
  由于前几周都在上班加班,有些忽略了鹿鹿的娱乐活动,于是我答应了鹿鹿这周一定带他去玩。

 鹿鹿一脸担忧地问:“不会是游乐园吧?”

 我故作沉重地拉住他的小手,用医生腔道:“您尽早作好心理准备吧。”

 鹿鹿抬头,眼睛水汪汪:“为什么?”

 我抱着他的头强吻了一口,道:“妈妈想和你一起度过温馨的亲子时光,顺便重温童年嘛。游乐园多好,有云霄飞车,有碰碰车,还有棉花糖…。!”

 鹿鹿无奈挣脱,道:“你的童年好无聊。”

 我轻轻住他下巴:“陪我嘛,妈妈给你小皇冠好不好?”

 “妈妈,我真的不是女孩子,你要正视这个现实,不要再企图把我打扮成女孩子。那个什么一吻定情我看过,男主角就是因为一张女装照彻底栽到了女主角的手里。”鹿鹿按住我的肩膀,认真道“你不要害我。”

 我愣住,反应了好半天:“你说的是入江直树和相原琴子?奇怪,我没给你看过这个啊,你从哪里看来的?”

 鹿鹿懒懒打了哈欠,说:“和Daddy一起看的。”

 “What?”我震惊地差点从上摔下去。

 顾清让看了《一吻定情》?

 这件事的离奇程度,就好比我看霍金的《时间简史》,根本无法用逻辑来解释。

 “你忘了?”鹿鹿提醒道“那天晚上你在沙发上看得睡着了,Daddy把你抱到二楼,然后我醒了,很无聊,就下楼和Daddy一起看你没看完的视频。”

 “后来呢?”

 “后来我就无聊得睡着了。”

 我凌乱了。

 “那你Daddy有没有说什么?”我问。

 鹿鹿挠头:“哦,他说你和女主角…”

 我焦急道:“我和女主角怎么了?”

 “…。除了英语说得都很烂这一点以外,没有任何相似之处。”鹿鹿望着我,见我表情不对,又淡定地加了一句“妈妈你别生气,我觉得Daddy其实在夸你。”

 我握住拳头,笑容僵硬:“呵呵,替我谢谢他啊。”

 “好哒!”鹿鹿特别兴奋地回答。

 星期天,我和鹿鹿终于到了游乐园,周围人涌动,孩童的嬉闹声不绝于耳。鹿鹿因为被我套上皇冠图案的粉衣,一路都在羞地遮脸,直到给他买了棉花糖才肯乖乖把手放下来。

 “妈妈,你小时候谁带你来游乐园的?”鹿鹿坐在长椅上,棉花糖,在阳光下当真像一个漂亮的人偶。

 我半蹲着给他擦额头上的汗:“妈妈的妈妈,也就是你的外婆,在妈妈小时候就去世了。后来妈妈有了新妈妈,叫秀琴妈妈。秀琴妈妈有空就会带妈妈来游乐园,给妈妈买漂亮的发夹,还陪妈妈坐旋转木马。”

 “那,”鹿鹿被绕得有点晕,想了想“秀琴外婆现在在哪里?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?她也像安妮那样住在国外么?”

 我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
 我确实不知道,当年那个温柔可亲的秀琴妈妈,如今在哪里,是生,还是死。

 十岁生日那天,父亲给我带回了一个新妈妈和一个姐姐。

 我从学校回到家时,客厅里多出许多行李,沙发上坐着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,短发,发梢微卷,身上穿着黑色T恤和雪白蓬蓬裙,前挂着的十字架闪着银光。她听见声响,微微抬首,双眉半隐在刘海之后,但一双眸子清澈如月牙之泉,令人心颤。

 十岁的我,尚缺乏精确的形容词句,但,第一次懵懂地领略了何为漂亮。

 那女孩很快又低下头去,仿佛她眼中的我,无异于一团空气。

 然后,从二楼走下一个陌生的女人,头发盘起,出好看的额头,眉目与女孩有些相似,但因年纪而多了浓烈的俏丽,一袭暗紫苏缎长裙更添风韵。

 女人见到我一刻,脸上绽放笑容,嗓音温柔:“是小星吧?”

 在这个家里,没有人叫我‘小星’。我一时反应不过来,愣愣看她走到面前,牵起我的手。她说:“刚从学校回来,肚子饿了吧?厨房里有草莓蛋糕,小星喜欢草莓蛋糕么?”说着,又招手唤沙发上的女孩“玥,你也过来,和小星妹妹一起吃。”

 那女孩没有应声,而是自顾自打开了一只行李箱。

 女人连忙上前制止:“玥,你要干什么?”

 女孩冷冷道:“钱。”

 女人眸顿黯,半蹲了下来,搂住女孩的肩膀:“玥,不要任。”

 “给我钱,有了钱我就离开这里,免得我的任拖累了你。”女孩用力挣扎着,但面容平静得可怕。

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,那是不合年纪的世故。

 “玥,你比小星妹妹还年长一岁,这样闹脾气会让妹妹笑话的。”女人低声安抚。

 但女孩并不领情,竟用力踢翻了一个行李箱,冷笑道:“妹妹?我哪有妹妹?你想演别人的妈妈,随便你,但不要让我也陪你演!”

 女人挥起的手停滞在半空,又无力地垂下了,转身过来,再次牵起我的手,我看见她那双美丽的眼如蕴水雾。

 “我喜欢草莓蛋糕。”在她开口之前,我抢先道。

 那晚晚餐丰盛,第一次,有四个人如一家人般围坐在餐桌前。

 父亲看起来比平时少了一分沉郁,多了一分平易。席间他偶尔与女人说话,偶尔给我和那个叫‘玥’的女孩夹菜。玥吃得很少,几乎不碰鱼

 “你看,小星吃得多好,不像玥,一直挑食。”女人笑道。

 父亲看了我一眼,又迅速收回目光,答道:“先前都是保姆做饭,时好时坏,小星她大概习惯了。”

 女人夹了一片鱼鳃放在我碗里,柔声道:“小星,以后阿姨给你做好吃的,有什么特别想吃的,阿姨去学。”

 父亲纠正道:“应该叫‘妈妈’才是。”

 “嗯。”我低声应了一句,有些不知所措。

 其实也难怪,我两岁时母亲就去世了,对她的记忆很模糊,只能借由照片来想象。而父亲和我的关系一直很疏漠,我的日常生活几乎都是由保姆打理。如何与家人对话,肢体接触,建立亲密感,甚至“妈妈”这两个字,对我而言都很陌生,仿佛是一种生僻的语言,很难由声带发出,带有一种尴尬之感。

 后来,女人让我叫她“秀琴妈妈,”用以和我的亲生母亲区分开来。

 她对我说:“小星,你有一个辛苦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妈妈,虽然她在你小的时候就去世了,但她的爱依然在你身上,你不可以忘记她。”

 比起我那印象模糊的亲生母亲,我更喜欢秀琴妈妈。

 她可以为了我无心提起的食物而亲自去学制作的方法,她为我整理卧房,为我挑选衣服,带我去动物园和游乐园,教我功课,甚至伤心的时候,我不说,她都懂得。一开始,我确实曾把她想象成是灰姑娘里恶毒的后母,害怕她在人前的热情只是伪装,害怕早晚她会撕下那伪善的面具而来折磨我。

 可是,她对我的宽宏疼爱,始终如一。

 玥,那个女孩。我不知道她的原名是什么,但很快,她的名字被改成了“沈沐月”成为了我的姐姐,共用一个房间,两张并排着,但形成两个清楚分隔的空间。她有小提琴,吉他,芭蕾舞鞋和其他器材,而我只有一个的小书架和颜料,风格截然不同。

 她几乎不与我说话。

 夜里睡觉,有时会听见隐约的哭声。

 刚开始我吓坏了,以为是女鬼。后来我起上厕所,开壁灯后发现她将自已蒙在被子里,可被子微微颤动,稚的哭声也溢了出来。我默默上完厕所,没有说话。

 她和我上的是同一所学校,只是她高我一个年级。

 秀琴妈妈嘱咐她在学校里要照顾我,要一起回家,那时她独自玩着一个拼图,恍若未闻。

 在学校里,她不许我叫她“姐姐”

 她说:“我不喜欢你,你大概也很讨厌我。既然这样,我们就不必装成一副好姐妹的样子了。”

 我想告诉她,我其实并不讨厌她,但我没说,只是问:“那我该叫你什么?”

 她想了片刻,说:“随便你,只要不是‘姐姐’就可以。”

 至此,我一直避免称呼她,实在必要的时候,就尴尬地叫她‘那个’,而她则叫我‘喂’。

 我和她关系一直这样不冷不热,很少人知道我们是姐妹。直到学校开始飘起流言蜚语,说我父亲包养了她妈妈,说她和妈妈都是一路货

 那时我并不知道,父亲并没有打算娶秀琴妈妈,他们最多算是同居关系。

 平常放学后,我和她都会先到图书馆门口碰面,然后再一起到学校附近的一家茶店等司机叔叔来接我们。可是那天,我在图书馆等了很久,她却不见踪影。我以为那天可能是她值,所以背起书包去她的教室找她。

 但,所有年级的教室都清空了,我出来的时候,天已经变黑了。经过操场的时候,我看见似乎有几个人影在操场边上的榕树下晃动。走近后,我认出了她,还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。她面无表情地倚在一个男生肩膀,另一个男生笑嘻嘻地给她递了一小盒东西,像是烟,其他人在撕着课本折飞机玩。

 她看见我时,双眸璨然一亮,又缓缓暗了下去。

 “回家吧。”我说。

 她没有回答。

 一个高高壮壮的男生走上前来,扯了扯我的书包,说:“钱拿出来。”

 我捂住书包,心底是害怕的,嘴上却说:“我没有。”

 她看到了我求救的目光,但依旧没有反应。

 那男生已经不管不顾上前扒下我的书包,我想夺回来,但终究力气不足,男生将我的书包倒过来,抖了两抖,课本,笔盒和颜料都掉了出来。他俯身捡起笔盒,打开,取出几张褶皱的纸币,在其他人的面前晃了晃,道:“这小丫头有钱的嘛!”又向她道“你老妈真是傍上一个聚宝盆了,下点又怎么样,钱才是最重要的!”

 我只觉得一股怒气上涌,顿时忘了弱不敌强的道理,冲上去疯了一般扭抓他的脸和手臂。他哀嚎了一声,甩了我一巴掌,又用力踢了我一脚,因为小腿刺痛蔓延,我站立不稳,摔在了地上。

 “妈的!”他啐了一口,弯下还想从我书包里搜什么,却忽然趔趄了一下,回过身时,被甩了一巴掌。

 而打他的人,正是她。

 “沈沐月,你他妈有病啊!”男生半捂着脸吼道。

 她目光冷寂:“闭嘴。”

 男生愣了一下,大笑道:“怎么,我说的不对么?还想立牌坊?无亲无故的,你还真觉得自己是人家的姐姐了?”

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,正当众人茫然之时,她扑上去将钢笔笔尖对准了男生的咽喉,动作敏捷精准。

 客观来说,那个男生完全有力量把她推开,加上他那几个朋友,分分钟可以把我和她收拾掉。但毕竟尚是少年,又是那样突然的情况下,一时竟吓得说不出话。

 “我讨厌多嘴的人,”她说“我更讨厌无知的人,而你一人占了两样。”

 男生盯着她,气势却是虚的:“沈沐月,你疯了!”

 她嘴角扬起笑意,却令人不寒而栗:“你明白得太晚了。”说着,真的挨近了,那尖锐的笔尖仿佛要刺破皮。其他人着急虽着急,竟没人敢上前阻止。

 “姐,不要!”我脑子一嗡,口而出的字句,却在耳际变得破碎遥远。

 她睥睨而视,神情莫测。

 片刻,她扔掉了钢笔。

 不知从哪个方向发散来的手电筒光芒,紧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声,男生和他的朋友仓皇逃离了现场。教导处主任发现了我们。

 后来我向所有人撒了谎,说我脸上和腿上的伤是自己不小心摔的。秀琴妈妈不信,猜测是有人在学校欺负我,想带我去专业机构验伤,我以绝食作威胁拒绝了。总之,这件事算是勉强圆过去了。

 后来我开始叫她“姐”她没有表出喜欢,但也没有排斥。

 那时我渐渐觉得自己有一个家,有父母,有姐姐,虽然生活之中依旧有一些矛盾和尴尬,但那都只是广袤大海上的几缕微澜,不会摇动坚实的基础。总有一天,我们家也会像电视广告里那些家庭一样,和美融洽。

 秀琴妈妈的离开是没有预兆的。

 前一天夜里,她还帮我和姐姐准备了第二天郊游需要的零食和药品,清晨,她就消失了。她的衣服,首饰,用品都在,只是人消失了,像是一个气泡,在瞬间不见踪影。

 她的不辞而别,与晴天霹雳无异。

 若是她嫌在沈家的生活辛苦,离开父亲和我尚可理解,可是,她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抛下了。

 我记得那天雨连绵,姐姐像疯了一般冲出家门,我带上了伞去追她。

 我们在大路上奔跑了很久,直至彼此都筋疲力尽。

 姐姐开始转身往回走,我打着伞在原地等待。

 她及的长发被雨水打,白色衬衫也又又脏,玫瑰长裙褶皱不堪,十分狼狈。

 她终于走到我面前,目光冰冷刺骨,她说:“现在,我和你一样了。”

 我将伞靠过去,说:“爸爸已经派人在找了,会找到的,姐姐,你不要这样,妈妈会回来的。”

 她忽然用力握住伞柄,然后丢甩了出去,指甲划过我的手背,眼底有深深的恨意:“沈沐星,她是我的妈妈。”

 “姐…”我那时不知所措,一动不动,只有眼泪汹涌而出。

 “不要再叫我‘姐姐’!”她擒住我的肩膀,几乎声嘶力竭“我不是你姐姐,我不叫沈沐月,我的名字是辜玥!”

 喊罢,她缓缓瘫坐在了地上,任雨水倾泼而下。

 我俯身捡起一角已经损坏的伞,却不敢再靠近她。

 那一年,她15岁,我14岁。

 “妈妈!”鹿鹿扯了扯我的衣角“我的棉花糖吃完了。”

 “哦,”我醒神过来,伸手接过鹿鹿的小书包,道“自己去把垃圾扔掉,垃圾箱就在对面,记住,这是不可回收垃圾,不要扔错了。”

 鹿鹿吐舌,淘气道:“罗嗦。”

 我全神贯注看着鹿鹿在人群里的身影,一时没注意旁边坐下的人,直到眼角瞥到一只手伸向鹿鹿的书包,我立刻警惕,拿起鹿鹿的书包,起身一看,蒙了,心想难道是今天太阳太热情,把我晒得产生幻觉了?

 “我长着一张‘小偷’的脸吗?”他问。

 “顾清让。”

 “嗯?”

 “你怎么来了?你为什么要来?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?”

 他还没回答,扔完垃圾的鹿鹿像一只小鹿几乎是跳挂在了他的身上,甜甜道:“Daddy!你怎么才来?我都把棉花糖吃光了!”

 顾清让颔首看我:“星星,我不是说过么,不要给Lewis吃糖,他已经有一颗蛀牙了。”

 “等一下,”我努力镇定“你们俩早就串通好了?”

 鹿鹿撇嘴:“是你说要让我替你谢谢Daddy的啊,我就给Daddy打电话邀请一起来游乐园玩了。”

 我掏出手机一看,果然有一条和顾清让的通话记录。

 我无语道:“鹿鹿叫你来你就来,你公司没有事务要处理么?”

 顾清让一副有成竹的样子:“有什么事情会比我儿子更重要。”

 “随便你。”我背过身去。

 顾清让放下鹿鹿,走到我面前,道:“你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?”

 换作是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的我,一定会一头雾水问他,什么事,生什么气。

 可是这次,我清楚知道,我依然记得那天在餐馆他故意漠视我的模样,那种委屈的心情像是一簇小火苗,很小很小,但不屈不饶地烧到了现在。

 因为,我爱他。

 因此在乎。

 因此,即便努力维持曾经那份不计得失,不困悲喜的心境,依然萌生出理性之外的贪和怨念。

 难怪佛说,爱于人,犹如执炬逆风而行,必有烧手之患。 hUP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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